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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與排冥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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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與排冥筌

唐越搖搖頭, 只說他也在宮裏養傷。這幾日所有人都陪在逢春身邊,哪有那麽多心神給他。偶爾陶醫師和羅松記起,喚他過來用飯, 他只是推辭, 不曾來過一次。

“那便讓他過來,我有話同他說。”

祝逢春擡了擡手, 肩上立時傳來一陣痛楚,只得將手放下, 竭力晃幾下脖子。一連昏了五日, 此刻她頭是疼的, 手是酸的,身體是動彈不得的, 腸胃是空空蕩蕩的。便望唐越道:“有吃的麽, 我已餓得不行了。”

“有有有,外面一直備著。”

唐越慌忙起身, 還未邁開步子, 祝帥羅松便走了進來。看她動作, 祝帥問了一句, 聽到答覆,笑道:“宮人已去了廚房, 飯菜等下便有。”

“都有什麽,我想吃……”

逢春興致勃勃地張口,哪知菜名未說出一個,祝帥便道:“你一直昏著,廚房只備了肉粥。”

“哦。”逢春轉過臉, 道,“我還要蜜水, 唐越,你來餵我。”

這話一出,屋裏人都笑起來。祝青扶了下額頭,道:“你傷得太重,先用肉粥將就幾日,等身體好些,再吃大魚大肉不遲。”

“可即便沒有大魚大肉,也該有些湯水果品,單一個肉粥,哪個吃得下?”

“倒還挑起來了,外面大雪下了五日,多少人連飯都吃不上,有這一碗肉粥便知足罷。”

說話的是陶冉,她立在門前,面上一片笑意。門邊是一位宮人,端著一碗肉粥一盤饅頭。見屋裏人多,陶冉接過餐食,自己走到床邊,放下饅頭,一勺一勺餵祝逢春粥吃。吃了小半碗,祝逢春要饅頭,唐越走過去拿,卻被羅松搶了先。他抓了兩個饅頭,每餵逢春一口,自己便吃一口。

逢春道:“你也連飯都吃不上麽?”

“不一樣,你的飯香些。”

逢春兩眼一白,喝了一口粥,又咬一口饅頭。待一個饅頭吃盡,她望了望四周,道:“蘇融呢,他怎麽不過來,我想喝他燉的湯。”

“聽到你醒,蘇小子太高興,昏過去了。”

“他的身子幾時這麽弱了?”

“不是弱,是耗神過度。”

祝青掇條凳子坐下,仔細說了蘇融抄經一事。祝逢春聽得連連搖頭,道:“再有下回,切不可讓他如此。他不肯歇便收了燈油和蠟燭,再不肯便把筆墨紙硯端走,還不肯便直接綁到床上。”

“你還想有下回?”

祝逢春眨眨眼睛,小聲道:“軍旅之人,受傷在所難免罷。”

“是在所難免,故而軍法有雲,主將有失,左右皆斬。”祝青交叉雙手,籠在膝上,擡頭道,“若在軍中,羅松、唐越、陶希夷,哪個都活不下來。”

“父親!一場圍獵罷了,何必勞煩軍法?何況追殺徐宗敬是我下的令,她們身為屬下,遵從軍令才是正理。”

祝青點點頭,不語。

祝逢春又道:“我許久不曾活動身體,好容易遇見敵手,一時激動在所難免。再說那日情形,多她們幾個也未必濟事,不如把徐宗敬的人頭放在前面,一舉重創舊黨。”

祝青笑了笑,道:“還有麽?”

祝逢春一怔,此刻的父親依舊溫文,只是那溫文變了許多,像滾水上的白汽,乍看輕柔縹緲,摸上去便會燙傷,若仔細看,便能發現滾水下還有火焰,火焰下還有紅炭,明明滅滅,燒盡所有可及之物,最終化作死灰。

“第二回了,東風。”

祝青輕嘆一聲,望著她道:“我知道,你有你的堅持,你有你的考量,可我更知道,人命只有一條,丟了,便尋不回來。我說軍法,不是想處置她們三個,而是告訴你,再有一回,我和聖上會怎麽做。

“東風,我只你這一個孩子,你若有事,我和你母親該如何自處?”

說完,他合上雙眼,轉過頭去。祝逢春微微擡手,想解釋,又怕再讓他傷心;想依從,又怕一步退步步退,光景一長,再回不到當初。

最後只得道:“父親的話我都解得,只是人生在世,有些事由不得你不做。我答應父親,往後只要不牽扯大事,我都以保全自己為先。”

“怎樣的事,叫作大事?”

“人命關天的事。”

祝青微微一哂,望唐越道:“唐侍衛,往後你須時時守在東風身邊,即便有事,也不能走出三十丈之外。稍後我去請一道手諭,將這句話變作皇命。”

這話一出,唐越拱手稱是,羅松也道理當如此。祝逢春看這三人一唱一和,幽幽道:“知道守著便夠了,哪裏用什麽皇命?”

“若沒有皇命,你肯乖乖照做麽?”

祝逢春不再說話,埋頭用她的餐食。陶冉笑道:“她剛醒,何必說這些,又不是說了她便能改。往後她若出門,多派幾個侍衛暗衛便是,小猴子不知輕重,做長輩的多擔待些便是。”

“已是一軍主帥了,還這般冒失,日後做了太尉,不知要惹出多少禍端。”

“我這不是一時失察麽,天曉得徐宗敬發什麽瘋,那幾百人派去封丘門,說不定俞指揮這一關便過了。”

她說得隨意,仿佛只是在感嘆徐宗敬的愚鈍。可徐宗敬一代大儒,當真分不清孰輕孰重麽?恐怕在他心裏,殺她,遠遠重過扶魏明淵登基。茫茫中國,代代皆有王公,興也好,亡也罷,是非成敗,不添天地一分。

東風則不然,她不守禮,不奉儒,不問綱常倫理,只憑著一腔熱血,走向她想要的遠方。她只要站在那裏,便是對周孔最大的抗爭。

“說起俞指揮,她眼下在何處?我有幾件刀法上的事請教。”

“在城外軍營,她替了我的位置,暫管山東軍。”

祝逢春道一聲哦,想著那日死士的幾個招式,一邊思量破解之法,一邊喝下最後一勺肉粥。陶冉問:“可還要添飯?”

“再來一碗罷。晚上我想喝羊肉羹、魚辣羹、蹄子清羹,我還想吃撥霞供。”

陶冉收了碗,笑道:“別個受了重傷,吃什麽都難以下咽,你倒好,吃得噴香不說,還在這裏挑挑揀揀。”

“受傷已夠苦了,再不吃點好的,豈不是苦上加苦?”

說著,祝逢春提起手臂,想伸一個懶腰,不料胳膊剛提一半,她便疼得嗷嗷亂叫。陶冉笑著敲了敲她額頭,緩步走到門口,吩咐宮人幾句。不久,又一盤餐食端來,這次除去肉粥,還有一碗燕窩湯,一碟五香糕。

吃盡盤中之物,祝逢春任陶冉幫自己擦了嘴,倚到枕上,說要見徐子京。祝青阻攔不得,便派宮人去喊。片晌,宮人返回,道徐子京不願前來。

“人各有命,東風,隨他去罷。”

“父親,他是為我受的傷。”祝逢春微微皺眉,望羅松道,“你過去,告訴他,今日不來,往後也不要見我。”

羅松點了點頭,離開臥房。不多時,他折返回來,站在門前,冷笑:“徐小公子這幾日t乖僻得緊,誰去請他,他都不肯出來,仿佛在屋裏生了根,挪一挪便會枯死。便是說了那句狠話,他也要遲疑一陣子,還說什麽不見也好,免得空耗心神。當真走開,他又巴巴地跟上來,分明舍不得,也不知別扭什麽勁。”

“經了那樣大的事,頹唐幾日在所難免。”

祝逢春笑了笑,教羅松讓開一些,顯出立在後面的徐子京。幾天下來,他已不覆往日雅致,長發亂糟糟地束在頭頂,衣服盡是褶皺,腰間也不見了玉佩香囊。像是怕她看到,他低了頭,把兩只手絞在一起,過了一會,他又稍稍擡頭,露出盈著喜悅和淚水的眼睛。

他用這雙眼長長久久地看她,看她散亂的頭發,看她和煦的神情,看她綢衣之下,纏滿白紗的身體。

“東風……”

他捂著臉,哽咽:“我,我該怎麽辦,東風,我該怎麽辦……”

“你該坐下來,好好跟我說幾句話。”

祝逢春揚了揚臉,要祝青等人離開臥房。待屋內只剩她一人,徐子京慢慢進來,坐上離她最遠的短凳。

“坐那麽遠,外人看了,怕是要說我強搶民男。”

徐子京驀地擡頭,淚水也瞬間止息,他望著她的面龐,捏緊拳頭,卻不肯靠近一點。

“罷了,你既已生根,我也不好強求。喚你過來,是想問問,你以後要去哪裏?”她低了眉眼,極和緩地問他。

“我不知道,我只覺自己陷在泥裏,怎麽都走不出來。”

“那你這一陷,是為你的父兄,還是為我?”

他低下頭,兩只手被他掰得來回作響。許久,他道:“我為我的父兄傷害了你。”

“可我並不曾怪你。”祝逢春抿唇一笑,又道,“我還要謝謝你,專程趕來,護我於暗箭之下。”

“可……”

“再說,他不是已經折箭為誓,棄了你這個孽子麽?”

徐子京沈默許久,道:“東風,從來只能父不認子,不能子不認父。”

“那你便繼續做孝子,去披麻戴孝,為他守三年的靈。只是在那之前,你得先殺了我,為你的父兄報仇。”

“東風!”

祝逢春笑了兩聲,道:“依照禮法,父之仇弗與共戴天[1],你當寢苫枕幹,不仕,遇諸市朝,不反兵而鬥[2]。而今殺父仇人近在眼前,你不殺我,算什麽孝敬父親?”

徐子京別過臉,顫聲道:“殺他的人不是你,殺我兄長的人也不是你,東風,你不是我的仇人,我不會傷你。”

“別自欺欺人了,徐子京。前日之事,每一步都是我謀劃,每一道命令都是我下達,我不是你的仇人,誰是?俞指揮和唐越麽?我知道你下不去手殺我,可你捫心自問,這兩人,你便下得去手麽?”

“別說了!”

徐子京驟然起身,上前兩步,拽開屋門。屋門撞到墻上,嘭地一響,徐子京僵在原地,發出極壓抑的泣聲。

忽然,一個清冷聲音響起:“自己父兄犯了錯,不彌補便罷了,還要沖著別人發洩麽?”

“抱歉,我沒有沖你發洩,我只是想透透氣。”

“那最好。”

徐子京退回原先的位置,聲音主人跟著進來,坐到祝逢春床邊。祝逢春看著面色陰沈的竹馬,摸了下他的手,又望徐子京道:“你不想報仇,在你心裏,你父兄是錯的,可明面上,你又說不出他們錯在何處。”

“率兵謀反,勾結外敵,誘殺君侯,每一樣都是錯處。”

“不是這些。”

祝逢春閉上雙眼,好半晌才睜開。她道:“那日在山裏,你說你是據理力爭,你父親問,據哪裏的理,你沒有回答。徐子京,在你眼裏,理是什麽?”

“性即理也,所謂理,性是也[3]。”

“性又是什麽?”

“天地之大德曰生,天地絪缊,萬物化醇[4],故天地所生之物,皆可謂之性[5]。牛有牛之性,馬有馬之性,草木有草木之性,然性雖分殊,最終又歸於一理[6]”

“既然萬物皆有其理,人之理又作何解釋?”

“四端即理,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,情也。仁、義、禮、智,性也[7]。人生而有情,故由情之發可見其性,譬如屋內燃燭,光照四方。”

“君臣父子,倫理綱常,是天理麽?”

“自然……”

徐子京正要點頭,忽然發覺異常,擡眼看東風,她只微微笑著,神情溫和,宛如白晝,照亮他昏暗的魂靈。

君臣父子,尊卑長幼,固為天理,可尊長暴厲恣睢,卑幼銜悲茹恨,也可算天之本意麽?若卑幼只能任由尊長擺布,稍有反抗便要淪為眾矢之的,天下定理又現於何處?難道卑者草芥、幼者嚎啕,便是上天樂見之景麽?

思量許久,拱了拱手,望著東風眼睛道:“倫理關乎天道,綱常仍需商榷。父子之間,子之尊父固為天理,父之愛子亦不可拋卻,父不以子為人,是父違背天理在先,這等境況,子不以父為父,也不算什麽大逆不道。”

“說得好!”

祝逢春拍了一下手,正想拍第二下,肩膀連帶胸脯都疼起來,忙松了手躺好。蘇融嘆了口氣,幫她抹平襟上褶皺,道:“這般冒失,便該把你綁起來,傷口結痂之前不許亂動。”

“我不過一時激動,你莫要危言聳聽。”祝逢春看著他肌骨勻停的手,想到他平日寫詩作文的模樣,又想到他翻遍律例典籍寫的那疊狀紙,道,“你聽了這許多,可有什麽要說麽?”

蘇融笑了笑,道:“若只看這一點,怕是說不過那群腐儒,畢竟儒家文章裏,沒有一處準許子不敬父。”

“那該看哪些地方?”

徐子京急急發問,還把凳子向前拖了一段。

“黃老、釋家,都能尋到一點,又都不盡如人意。”蘇融按了按額頭,道,“若要修改律法,還須多多鉆研。不過仔細想想,最難的,還不是修法。”

“那是什麽?”

“是說動天下人罷。”

祝逢春接了一句,再看蘇融,他眼裏果然浮出讚許。只是那讚許如同水面浮金,美則美矣,伸手卻觸摸不到。

天下之人,願為父者多,甘做子者少。修訂律法,改動綱常,子未必便過得更好,父卻減了許多權威。

“不說這麽多了,綱常既有不盡之處,便早晚有改動的一天。徐子京,我記得你有一小壇陳酒,拿出來分一分,慶賀我們活到了今日。”

徐子京皺眉道:“那酒還在朝集院放著,不若換做宮中美酒。”

蘇融冷笑道:“你數數自己身上有多少傷口,動都不能動的人,還想分什麽陳酒。這一分,怕是不止慶賀你活到今日,還要祭奠你只活到今日。”

“可我兩個多月不曾飲酒了,再不潤一潤喉嚨,我怕是都活不下去。”

她原本只是隨口提起,被他一說,倒勾了腹中饞蟲,便扣了他的手,道:“我只喝一小杯,礙不了什麽大事,這次喝了,往後三個月我都不饞酒,乖乖吃你安排的飯。”

蘇融把她的手挪開,道:“不行。”

她又把手覆上去,眨著眼睛央求。蘇融道:“你傷得太重,且忍一段時日,屆時想喝多少都由著你。”

她又擒了他的手,分開五指,輕輕按了幾下,嘴上蘇大美人蘇大才子的亂叫一通。

蘇融深吸一口氣,起身道:“我和陶醫師商量一下,若是她也不準,你便不要再想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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